想你,好朋友

时间:2019-07-01 14:20:11 作者:来源网络
想你,好朋友

    至今我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,是上大学后第一週的星期四。大一英文课是早九,永远听不到闹钟响的我直接睡到十一点才猛然惊醒,惊慌出门后还跑错教室,极度狼狈地过完忙乱的上午。

    中午时朋友邀我跟班上同学一起吃饭,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和说话,也是我第一次知道班上有你这个同学;吃饭时我聊到早上英文课睡过头的事情,说我醒来是在十一点,看到时间吓都吓死了,你接话说:「我也睡到十一点耶!」

    才刚有些安慰我不是一个人,你却接着说:「可是我早上没课,我英文免修!」我先是一个内伤,顺势聊起来才知道你跟我一样,以前高职都是念应用英语,只是你在多益考了个高到可以英文免修的分数,而我却逊到连550分的毕业门槛都差一点没过。

    你问我从哪个县市过来念大学,我说桃园,你用极平常的语气说:「跟我男朋友一样耶!」在刚认识的大家面前直接这样说出来的你,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,彷彿已经出柜很久。

    我努力压抑心头的小小惊讶,试着也用平常的语气向你确认:「你刚刚是说男朋友吗?」

    你有些顽皮地笑问:「妳很惊讶吗?」

    于是我们私底下聊了起来。我向你坦承我也会喜欢同性,是交过男朋友的双性恋女生,喜欢的女生不是踢的类型,就是跟我一样打扮是女生的女生。

    虽然从小时候就有过喜欢女生的经验,但那时候以为世界上只有异性恋跟同性恋;确定自己喜欢男生的我,就这样自我拉扯的长大,到了高中才知道原来还有双性恋这样的族群,于是当时刚上大学的我并没有跟身边的人出柜,便特别羡慕你的坦率与洒脱。

    我们聊到喜欢的艺人,发现我们都很喜欢看《康熙来了》这个节目。你说你喜欢小S,热爱模仿她的外放与率直举动;我说我喜欢蔡康永,欣赏他的内涵素养与稳重表现。

    后来成为知己的我们,彼此的关係就像这两人在节目的形象一动一静──你总是三八地大声发言、想成为焦点,公开地闹我、开我玩笑,而我几乎都是静静看你人来疯的模样,偶尔回你几句当作反击。

    我们也都是基督徒。同志基督徒是个特别矛盾的身分,于是往后的日子,当社会上、教会里反同的声浪愈来愈大,我们总是互相扶持,彼此依靠,倾诉各自在这上头受的委屈,你也鼓励我去参与同志教会,或许就不会那么孤单无助了。

    后来认识一段时间,我们彼此分享的心事愈来愈深。你知道我受忧郁所苦多年,平时嘻皮笑脸的你居然正经起来,相当温柔地对我说你很难过,因为我承受这样剧烈的痛苦那么久,甚至到了现在依然如此。

    「不要怕,慢慢来,我会陪妳度过。」我还记得你说这句话时的温度。

    你说你了解忧郁是多么可怕的东西,小时候母亲曾经带你自杀。

    「她带我到河边,对我说要乖乖的,便跳下去了;我害怕地往回走,一路上都没有路人可以求救,直到后来遇到一个好心人。我哭着告诉对方我妈妈自杀了,才有一群人赶过去河边,把妈妈救起来。」

    你叙述的语气很淡,像是这个故事与你无关。

    之后的日子,我们聊了更多生命里的不堪,因为是对方所以能够全然的信任。常常一群朋友相处时,只有你会注意到我的不对劲、私底下关心我是不是又发作了,是不是又忽然有轻生念头。

    那些时候通常其他人只会觉得我好像心情不好、好像有点累,只有你清楚我只是精神状态又开始不稳定了而已。

    很多时候要不是有你了解我的孤独与无助,我大概早就撑不下去了吧?记得有次我在教室忽然一个隐隐作痛,毫无预警地。接着身体不由自主颤抖,手指不受控地搅扭,只能努力拽着最后一丝理智,逼自己抓着椅子不要乱动,心里对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害怕得不得了。

    我不断勉强自己至少忍耐到下课的模样,坐在前面的你一个转头都看在眼里。下课后我站起身想把椅子靠好再离开教室,用颤抖的手操作却变成粗暴地摔椅子,虽然发出巨响但还好下课时间人声足够吵杂,只有吓到身旁的同学,她似乎以为我在生气,我多想告诉她我并没有,但我已经呼吸急促到说不出话来。

    我压抑自己不要大动作地离开教室以免引起注意,你跟在我身后也出了教室;我沿路打着墙壁,身体里像是上万只蚂蚁在咬在窜,像是愈烧愈烈的大火不断折腾我,若不用肉身狠狠撞击硬物根本无法抚平那样剧烈的痛苦。

    我躲进离教室一段距离、无人的楼梯间,你也走进来。我不断喘气又喘气,想哭也哭不出来,想说话也说不出来,连呼吸也快要做不到了,近乎窒息的感觉让我以为我要死了,全身爬满滚烫的痛楚。

    你没有被吓到的样子,平静地对我说:「如果妳会比较舒服一点,需要撞墙就撞吧。」撞墙并没有带给我任何痛感,我浑身只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折腾。

    一阵子过后我总算平复,呼吸也慢慢顺了,你才冷静地告诉我:「我前天晚上跟妳刚刚的症状一模一样,当时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,还认真地拿纸笔,仓促地写下遗书。」

    接下来还笑笑地补上一句:「我有提到妳喔,我说谢谢我的好朋友某某某。」

    我对他的坦白感到惊讶跟心疼,现实生活中不擅表达情感的我,只是表面上苦笑说一句:「那还真是谢谢你了。」

    然后我们走出楼梯间,跟在外头的其他好朋友碰面,一秒回到了平时的嬉闹,你体贴地立刻转换成平时闹我、笑我的相处模式,其他人也没再追问我们刚刚去了哪里,一群人照常说笑,然后我就照常去打工了。

    但我却对你的状况掉以轻心。你说你以为自己要死了、焦急写下遗书的事件并非偶然,只是一切噩梦的开始。

    你生病了,开始必须依靠药物,开始必须定期回诊,开始必须打针抽血,开始必须做很多你极度排斥的事情。治疗的副作用相当多,其中一项便是生理忧郁症。一向睡得很沉的你,开始严重失眠;一向自诩乐观且极具抗压性的你,开始在生活中无预警的情绪低落,开始忽然脆弱地想哭。

    甚至你也开始会莫名的手抖,开始脑袋里充满轻生的念头。

    那些时候我都努力陪伴着你,天真地以为即使遭逢剧变,但我们总还有挣扎的余地,却低估了你的病情。之后我才从带你去看医生的老师那边知道,你早就被诊断出精神失调相当严重,只是你知道我也很努力在跟忧郁拔河,总是体贴地不带给我更多困扰;很多时候我们俩陷在各自的风暴当中,对彼此的痛楚爱莫能助,唯一能做的就是互相倾听。

    你认识我时就知道我是失眠患者,于是失眠的日子你最爱半夜约我出来,陪你闲逛聊天吃消夜,你说你只是需要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。

    你的病情愈来愈严重,身心俱疲更是让你瘦得很快,日益憔悴的你完全没有力气上课考试、做报告,最终决定休学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关心你,只好写张卡片给你,告诉你虽然我无法感受也无法替代你的痛苦,但我尊重你的每个决定,我很爱你也很想你,愿你安好。

    后来去你家时,看到那张卡片被放在房间显眼的位置,像是被你经常拿来阅读;我心里暗笑你三八,却有一股暖流在心头,那是被人重视的温度。

    最后那段日子,你开始会忽然打电话给我,哭着说我听不懂的话,哭着阐述你的诸多妄想,哭着告诉我你做了个梦,梦到自己一直在找妈妈,却一直找不到,妈妈是不是已经死掉了。

    我难受地听着,猜想这大概和你童年时母亲曾带着你自杀的记忆有关,答应晚上赶回去陪你吃晚餐;晚餐时间你又恢复一贯地嘻皮笑脸,彷彿电话里那些无助的哭泣都只是我的想像。

    我在游行的志工群里认识了几个同样是基督徒的LGBT,知道学校附近有一间同志基督徒教会;我跟你分享这个资讯,接着週末我们一起去了那个教会,里头几乎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同志基督徒。

    那边的朋友和其他不认识我们的人一样,说我们看起来很像男女朋友。我们照常笑着,回答说很多人也这样以为,但我有女朋友,你也有男朋友,只是大多时候我们是彼此的烟雾弹。

    那天牧师分享一个故事,关于她的一个女学生,性向被教会所不认同,被信仰双重抛弃下差点轻生;牧师说着忍不住哭起来,坐在台下的我也忍不住流下眼泪,哭得隐眼都不见了。身旁的你没有说什么,只是默默拿面纸给我,接着在讲道结束后,和教会的朋友们谈笑风生。

    两个星期后,那天我打工快下班时,你照常传讯息约我一起吃晚餐。

    那天先是陪你去看我推荐的身心科,陪你进入诊间,听你和医生的对话,接着等药时我们在外头的贩卖机买了饮料,边喝边看着鱼缸里的金鱼聊天,幼稚地争论他们在干嘛,一如往常地开着对方「有病」的玩笑,那默契就像男同志喜欢彼此称呼死同性恋一样。

    走出诊所、坐上你的机车,你说想去西区逛逛,想吃勤美附近的东西;不喜欢在吃喝上花太多钱的我虽然想拒绝,但想想算了,偶尔吃而已嘛。

    机车后座我问你觉得这个医生怎么样,你说很不错,是你理想中的模式,很愿意再继续回诊;我说这个医生真的是难得有同理心的医生,连我这个玻璃心他也可以搞定。

    一切如常,你一贯说着无意义的垃圾话惹我呛你,不顾路人的眼光在马路大声高歌,暴躁地用髒话咒骂柏油路有够凹凸不平,难骑得要命。

    到了市民广场,停车后你开始逛起市集,看上了路边的乾燥花,直说好美、要拿来当作摆设,认真地问老闆娘要拿什么布置比较好;花了一笔钱买了花与包装,你抱着乾燥花忧心地问我你是不是太浪费了,这样会不会月底又没钱吃饭。我知道病症让你常常冲动地乱买东西,这只是冰山一角,对你说没关係大不了到时换我请你吃饭。

    以前你总说大心拉麵很好吃、一定要找时间带我来吃,这晚你总算带我来吃,还把赠品奶茶冰淇淋让给我;我吃一口说很好吃,问你不一起吃吗?于是那变成我们最后一个共尝的食物。

    我们绕着灿坤走,沿路听你说哪个路人帅哥很得你心;我笑着要你含蓄一点,别给人家女友听到,然后我们还猜测那些帅哥身边的女生其实也不是女朋友,跟我们一样只是彼此的烟雾弹,就这样嘻嘻哈哈地度过时光,中途你还问了不少店家,说你想要买新的键盘跟萤幕,最后还是担心月底会吃土于是作罢。

    我们逛了新手书店。我认真看着手上的书,你拿着一本童书走过来,对我说这本书你很想买下送给姪女,但没有注音不知道她看不看得懂。我没有抬头看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书,低着头回答:「你就买啊,就算现在看不懂,以后也会懂。」

    离开书店,我们踏上归途。你说你要赶快回家,等等十点还要跟人视讯,接着忽然问我要不要去你家陪你?已经打工一整天、隔天还要早起上班的我筋疲力尽,对你说没关係我先回家吧,不打扰你跟别人视讯了。

    送我回到租屋处的楼下,下车时我想到前几个小时陪你看诊时,你对医生说的许多内心煎熬,即使都听你说过却依然感到难过,忽然有股想拥抱你的冲动,但想起你曾嘻皮笑脸地在朋友面前说你最讨厌我抱你,因为我胸部会碰到你、让害怕女生身体的你感到噁心……

    思考过后,我只是安慰地拍拍你的肩膀,对你说声再见。

    然后隔天,你就离开了这个世界。

    这就是为什么关于这晚的叙述会如此详尽,因为你离开后的每一天,我的脑海都在重播我们相处的这最后一晚,每一刻,每个细节,每句话。

    警察带我进入你的房间,拿起书柜上我给你的那张卡片,问我是不是你的女朋友?我脑袋一片空白,艰涩地吐出一句不是,心里回答:但我就像一名女友一样爱着你。

    警察说找不到遗书,问我知道在哪里吗?我颤抖地滑开手机、打开你最后传给我的那串讯息,说在你电脑左边第一个抽屉。警察打开抽屉,拿出那张稿纸,上头洋洋洒洒都是你娟秀的字迹,让我想起有回老师称讚你字很漂亮,说字漂亮的男生追女生很吃香时,你极度三八地回答:老师,我是gay馁!结果老师相当无言地转身离开。

    当我发现那密密麻麻的内容里头果然蹦出我的名字──「谢谢我的好朋友某某某」,一瞬间彷彿回到那个我发作的楼梯间,你对我说的那段话:

    「我前天晚上跟妳刚刚的症状一模一样,当时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,还认真地拿纸笔,仓促地写下遗书。我有提到妳喔,我说谢谢我的好朋友某某某。」

    笨蛋,你干嘛那么说到做到啊?为什么其他承诺你都没有做到,独独这件事情要做到啊?

    不是约好週末要一起去教会的餐会吗?还说我们可以一起準备一道菜,现在要我这个烹饪白癡自己怎么办嘛。

    不是承诺你只休学半年,之后会回来继续当我们学弟吗?我都还没当你学姊好好嘲笑你欸。

    不是称讚说喜欢我的文字,要我帮你作的歌写词吗?我都在帮你想要写什么了耶,你怎么可以让我白花力气呀。

    不是说好要一起去看《与神同行》第二集吗?都还没上映耶,你居然就走了,让我一个人去看你好意思喔?

    不是计画好,毕业旅行我们一群朋友要去日本吗?你还那么开心地说你想去哪些地方耶,都给你说就好了啊。

    不是曾答应过我……不要怕,慢慢来,你会陪我度过……的吗?

    可是这回,你先走不动了,对吧?

    照片上死亡的你,还穿着那晚见面时的那件衣服;我想着几个小时前我还坐在你的机车后座,晚风与机车的速度让前座那件衣服飘起、拍打在我身上,而这一刻却已经离我那么那么远,包覆着一具失去生命的躯体。

    一直脑海一片空白的我,直到看见停在门口,你那台超好认的机车才笑出来,接着流下眼泪,倒在楼梯间痛哭失声,像整个人被刺穿那样的痛不欲生。前一晚我们在那上头吹着风的嬉闹,转眼间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。

    告别式那天,许多同学哭得唏哩哗啦,我却完全没有眼泪。

    站在殡仪馆门口,我彷彿看见你骑着那台机车停在门口,一如往常地喊我上车,要我陪你去逛逛。

    连不认识你、不相关的那些人都为你的离去哭泣,心疼你的辛苦与悲伤;我却翻着手机里我们一张张照片,想着你现在在那边,大概是个唱歌很吵、很三八的天使吧?不知道上帝爸爸受不受得了你呢。

    他们说着同性恋不被上帝所喜爱,说着自杀而死的人无法得救。每个失眠流泪的午夜梦迴,每个没梦到你便醒来的清晨,每个酒醉后宣洩一地的支离破碎中,我都想着──你现在到底在哪里?

    没有任何良方能够治癒失去挚友的悲伤,就连上帝也束手无策,唯有时间。我痛恨每个新的一天,我都必须回到这个你已经不在了的世界。

    你还没陪我等到婚姻平权的那天啊。

    那天晚上,我应该抱抱你的,就算会被你闹脾气地推开也无所谓。

   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眼,我不该只说一句再见就走的。

    剩下的日子,我会用尽生命记住你这个人,让你永远活在我心里。

    我每天都认真过着新生活,愿那边的你也终于能放下重担。

    愿年底我们能打一场胜仗,愿我到时候能够骄傲地对你说:

    你没等到的,我帮你等到了,好朋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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